发布时间:2019/09/18 阅读数:508
那一年暑假过后回到教室,地面灰尘好厚一层,犄角旮旯里竟然窜出几株野稗子,上课钟响,老师进入教室,环视一周,将野稗子一把捞起,拔掉,扔出,在黑板上写下三个苍劲的字:周后林。
老师转过身,我们惊讶地发现,老师左手袖管空荡荡晃悠着。
周老师大概读懂了我们的诧异眼神,微笑着说:“同学们大概很好奇,我为什么会这样?”
“我年少时争强好胜,有一回去碾米,用手去扯皮带,手被皮带卷走,轧断,血流如注。我变成残疾,觉得这辈子废了。后来想想,幸好断的不是右手,我还能做事。比起那些得癌症的人,我好歹还活着。所以,高中毕业后,我成了民办老师。”
那堂课,鸦雀无声。就连教室窗外低头吃草的老牛,似乎也瞪大铜铃似的眼睛,静静倾听。
窗户边有泥腿光膀子的汉子看,周老师报以善意的眼神。有人拿着红纸求帮忙写个家先写个对联,老师来者不拒。运气,下笔,一气呵成。写完后,周老师左右端详,脸上荡漾着满意的神色,残缺的左手,似乎也在微微上扬。
那时起,我的写字与作文常常得到周老师的肯定。母亲有时来学校,周老师总是不遗余力地鼓励:卫民灵性,好好培养,前途无量!
之后我在县城或者省城读书,每次路上遇见,他都会嘘寒问暖,问成绩,问生活,问有无坚持写作。再后来我病了,他看着我踽踽独行的我,拍着我的肩膀。我感觉他传递过来的力量与勇气。我估计,若是他双手齐全,他一定会给我最有力的拥抱。
重生后几年,工作,带娃,读书,写作,有年头不见恩师,想去看看了。
多年未见,但我从未觉得疏离,反而有冲上去拥抱周老师的冲动。到了跟前,我却收回了几欲张开的双臂。
这是我第一次上周老师的家。在两三层小洋楼随处可见的村庄里,这座平房显得简陋突兀。进得屋来,方觉这座小屋游离于时代之外:没有电视,没有冰箱,没有风扇。一盏台灯,算是唯一洋气的家具。旁边放着的手机,也是老年机。
近距离看老师,鬓发白,背微弯,我突然惊讶,印象里那个可以单手举起百斤石锁的老师,怎么老得这么快!
在周老师的叙述里,一个乡村教师从教四十年的苦与乐,清贫与富有,满足与担忧,随着时代的巨幅画卷,慢慢向我展开。
周老师的教师生涯从1982开始。那时候代课老师工资20多元一个月,勉强维持柴米油盐,所以,老师们放落教鞭拿起锄头,后来工资涨到1000,日子稍微轻松些;转为公办教师后,现在涨到3000。教师难免清贫,但看到学生们有出息,心里又很富足。
老师开玩笑地说,教书近四十年,教“倒”了三个学校:村小倒了去片小,片小倒了去镇小(把学校读“倒”,是形容那些不开窍的“学渣”;把学校教“倒”,恰是凋敝的村小的无奈)。在片小,学生们大都是留守儿童,带娃的也是留守老人。学生从几十个到十来个,后面只剩三四个。
一个老师,三四个学生,门前一条高铁,周围一片鸟声蛙声。这样的日子,持续了十来年。
三点钟多放学,留守老人都在山里干活,最怕孩子们出安全问题。周老师每天挨个给老人们打电话,或者等他们来接,这才放心走路回家。
为什么走路?三轮车来回六块,一年就是两千来块,划不来。这么些年,周老师都是走路往返。夏走三伏,冬走三九,老师当作是锻炼。有时,被曾经教过的学生看到,总会捎上一程。
不变的是走路往返,变化的是教学器具、教学方式。所以,老师从未停止学习——学业务,学法律,学信息技术。对他来说,传统板书变为幻灯片教学,就得从头学起。还有五年注册一次的教师资格证,也不可忽视——两次未过,就得重考。
这些考试,对于不服输的周老师来说,不足为虑。身体陆续出现状况,才是他内心深处的隐忧。
去年暑假,周老师口腔不舒服,经检查发现,口腔内肌肉树根状,增粗增厚。医生诊断,这是教师的职业病——常年扯着嗓子说话。
另一个职业病,就是腰椎间盘突出。医生说,备课久坐,讲课久站,都会引发或者加重病情。忍了几十年,实在忍不了,做了牵引手术。术后服药几年,耳根有了肿块,越长越大,脚部腋下也都有肿痛。从医30多年的老医生都觉得难以确诊,唯有切片活检,才能确诊是否肿瘤侵袭。
周老师选择拒绝切片活检。“万一是肿瘤,我很快可能被击倒;若不是肿瘤,那就是浪费时间浪费钱。拖着吧,还忍得住。”周老师的淡定里,带着些许无奈。“人命天注定,我不担心自己。我倒是担心,片小没了,镇小优秀老师都往城里跑。以后若是镇小也倒了,孩子们都往城里挤,而农村人若是在城里买不起房,就没有资格在城里读书,何得了,何得了?”
沉默。
“卫民,你也是绝症中过来的人,活着就是幸福,你比我理解更深刻。知足感恩,开心过好每一天。老师不用你担心,养好身体,安心创作,你一直是我的骄傲。”
我起身,第一次给了老师一个扎实的拥抱。然后,迈出老师的门。不敢回头,怕老师看到,快到眼角的泪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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